鬼王

命理師的第八卦

他叫阿任,四十出頭,穿著總是乾淨整齊,配一副細框眼鏡,看起來像是補習班老師,但一開口,就知道他是那種嘴巴比八字還利的命理師。人家都說算命是半騙半信,可阿任的嘴,能把信與不信之人通通唬住。有人問他怎麼會走這一行,他只是笑笑說:「我也不知道,我媽說我生下來第一聲哭,就把家裡供桌上的觀音像震裂了。」

阿任的攤位在永和的一個小夜市裡,沒什麼起眼的裝潢,一盞紅燈籠,一張木桌,兩張摺疊椅,一本看不出年份的命理簿。他的客人不少,年輕的、老的、愛情失敗的、財運不順的都找他,他也來者不拒。每次只算七卦,從來不多說,也不解釋。有人問他為什麼只算七卦,他總是笑說:「第八卦留給自己。」

這件事,要從他遇到一個女孩說起。

那天剛下完雨,夜市裡的地板濕濕滑滑,空氣中還帶著一點烤香腸和濕土的味道。阿任剛擦完桌子,就看到一個女孩撐著黑傘站在他攤前。女孩穿著深藍色的風衣,臉很白,眼睛卻特別大,好像能看穿他心裡的什麼東西。

「你是阿任嗎?」她聲音很輕,好像怕打擾什麼東西似的。

阿任點頭:「妳想算什麼?」

女孩沒坐下,只是站著說:「我想知道,我姊去哪了。」

聽起來像失蹤人口的案件,這種阿任也不是沒遇過。但他一向不碰死人或失蹤人口的卦,太多變數,也太多……陰影。

「失蹤多久了?」阿任問。

「三年。」女孩說得乾脆,「沒屍體,沒線索,連最後出現在哪都不確定。」

「報警了?」

「報了。」她眼神堅定地看著他,「我姊來找過你。」

阿任一愣,翻了翻命理簿,果然在三年前那一頁,看見一個熟悉的筆跡。「林○○,生辰八字……」字跡整齊,旁邊還有一個紅圈,代表這卦他沒批完。

「妳就是林小姐的妹妹?」他放下筆,眼神嚴肅了起來。

女孩點點頭:「她說,你幫她批到第七卦就停下來,說不能繼續了。你是不是知道什麼?」

阿任陷入沉思。那天的事,他記得很清楚。那是一個陰氣很重的日子,天空像壓著鉛塊,風一陣一陣地吹進他脖子裡。他原本打算收攤,但那個叫林○○的女人執意要算命。他一看八字,整個人就愣住了。那不是普通的八字,那是一種他學命理這麼多年只見過一次的「死生劫」。

什麼是死生劫?就是你活著,但命裡已經排了你的死亡時辰。簡單來說,你該死了,但命運還讓你苟活著,這中間,必定牽扯著一些你該還卻未還的東西——而那「東西」,多半不是人。

阿任那天批完第七卦,就閉口不言。他知道再繼續下去,他會被捲進她的命裡。那是種命理師最怕遇到的狀況——你成為卦中的一筆。

「妳姊那天走了之後,沒再來過我這裡。」阿任說。

「但她有留下什麼嗎?」女孩問。

他搖搖頭,但話說出口時,心底卻浮現一個畫面:那天她離開後,他桌上多了一張紙條,寫著一串奇怪的符號。當時他看不懂,以為是惡作劇,就夾在命理簿裡頭沒理會。現在想起來,那張紙條像是——遺書?

女孩見他沉默,從包包裡拿出一張舊照片。「這是我姊那天的穿著。你還記得嗎?」

照片裡的女人穿著白襯衫牛仔褲,笑得很溫柔。但阿任瞪大了眼,手卻顫了一下。

「不對……」他喃喃地說,「她那天穿的是……紅色的衣服。」

女孩皺起眉:「不可能。這是她失蹤那天的打扮,是我幫她挑的衣服,怎麼可能穿紅的?」

阿任的腦子像被什麼敲了一下。

他記得很清楚,那天她坐在他面前,穿著紅衣,手上還戴著一條黑繩手鍊。他當時還問她是不是有練什麼法門,她說:「這是我朋友送的,可以避邪。」但當時的紅衣……不是不吉利嗎?怎麼會……

一股寒氣從背脊竄起。

「妳姊……說不定不是來算命的。」阿任輕聲說。

「什麼意思?」

「她可能……早就不是妳姊了。」

女孩愣住,眼神閃過一絲驚恐。

「你是說,她是鬼?」

阿任沒回答,只是從命理簿裡抽出那張夾了三年的紙條。那串符號,他現在終於看懂了。那是一個古老的符咒,是「禁八卦」——只有遇到天命已決之人,命理師才會畫下這符,代表不可再問、不可再批、不可再干涉。

「這張符,是她畫的?」女孩問。

「不是。是我。」阿任咽了口唾沫,手心全是汗。「她問到第七卦時,我感覺整個空氣都變了,那時她眼睛瞪得老大,好像在等我說出『第八卦』……那一瞬間,我知道,她不是來問命的,是來……拖我下水的。」

女孩退了一步:「你說我姊要害你?」

「不是你姊,是那個『假裝是你姊的東西』。」阿任終於鼓起勇氣說出口。

他以為那件事早就結束了,但現在這女孩出現,又帶來當年的一切。更可怕的是——如果那不是她姊,那現在站在他面前的,又是誰?

突然,夜市的燈一閃一閃地滅了幾盞。風起了,一股腐爛的味道竄進鼻子裡。

阿任警覺地抬頭,女孩的臉,正在……改變。

她的嘴角越來越大,眼睛開始泛黑,皮膚泛起不自然的白光。

「你終於記起來了啊,命理師。」聲音不再是剛剛那甜美的聲音,而是一種沙啞而黏膩的聲音,好像來自地底。

「你……你不是林小姐的妹妹……」

「我當然不是。」她冷冷地笑,「你欠我的第八卦,今天,是時候還了。」

阿任猛地轉身,想逃出夜市,但腳像被什麼黏住。他看見四周的攤販全都不動了,一個個像蠟像一樣站著,眼睛卻全都看著他。他們的嘴角,一起動了:

「第八卦,命裡藏鬼,不批……亦不活。」

他眼前一黑,再醒來,已經不是在夜市,而是……一條熟悉又陌生的小巷子裡。

他低頭看見自己手上的命理簿翻開,寫著:「第八卦,命主:林○○,批者:阿任。」

寫字的筆跡,是他的。

有人說,從那天起,永和夜市就再也沒出現那位命理師了。他的紅燈籠斷了線,命理簿也不翼而飛。只有偶爾深夜,會有人在巷口看見一個眼神呆滯的中年男人,拿著一本泛黃的書本,自言自語地說著:

「第八卦……不能批……不能批啊……」

你若問夜市的老人,他們只會搖頭說:「阿任那卦,早就批完了,只是他自己不敢承認……那不是命,是因果。」

但故事從沒結束。因為永遠會有人,想知道——自己的第八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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